九两金第117章 鱼盐
风卷着珠江上的浊浪狠狠拍在麻石码头边。
初春空气里还残留着冬末的阴冷湿气。
蒸汽轮船喷吐着粗黑的烟柱 阿昌带着十几个兄弟重新踩上了广州的地面。
年过半百背脊依旧挺得像根标枪包裹在洋布里的身躯蕴藏着老树根般的力量。
五年光阴从秘鲁逃到古巴、又到了旧金山建立华人鱼寮。
日复一日的劳作蚀刻进他古铜色的皮肤和满是皱纹的眼角。
他站在喧嚣混乱的码头目光扫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建筑以及码头上悬挂的、宣示着大qing威严的旗格格不入的疏离感切割着他。
这不是他记忆里那个烟火鼎沸的省城了。
他带来了两批货。
第一批很快在沙面岛的洋行和城中气派的“得月楼”、“陶陶居”里找到了买主。
旧金山海域捕获、精心腌制的大海鱼还有晒得金黄、厚实弹牙的鲍鱼干这些“金山货”让见多识广的买办和掌柜们也啧啧称奇。
银钱叮当落袋沉甸甸地坠在腰间“金山阿昌”这个名号也悄然在特定的圈子里传开。
真正压轴的是那几十个不起眼的木桶堆在码头仓库最阴暗的角落。
桶身粗陋箍着生锈的铁条。
阿昌亲自撬开一个桶盖一股极其浓烈、甚至带着点腥臊的咸味猛地冲出来霸道地盖过了仓库里所有的霉味。
里面塞得满满当当是些指头长短、腌得发黑发硬的小杂鱼干被大量粗盐粒紧紧包裹着几乎看不出鱼的原貌。
邹叔派来的心腹“虾仔”一个精瘦如猴、眼神却毒辣的年轻人皱着鼻子凑近捻起一小撮塞进嘴里旋即“呸”地吐掉齁得直翻白眼。
“昌叔”虾仔抹着嘴“呢啲鬼东西咸得能齁死盐老鼠咯!” 阿昌面无表情只把桶盖重新敲紧:“行啦带我去见邹叔。
” 广州城的地下脉络如同它地上的骑楼街巷一样盘根错节。
虾仔领着阿昌在迷宫般的窄巷中穿行最终停在一座临街的寻常茶楼后门。
不起眼的小门推开里面却别有洞天。
穿过热气腾腾的厨房掀开一道厚重的棉布帘喧闹瞬间被隔绝在外。
一间不大的会客室。
一个四十出头、身形精悍的男人正背对着门负手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幅泛黄的岭南山水。
他闻声缓缓转过身眼神锐利如钩仿佛能一下子剜进人的骨缝里。
正是掌控着广州城近半地下私盐流通的盐枭邹叔。
没有寒暄阿昌示意虾仔把那个木桶滚进来。
他当着邹叔的面再次撬开桶盖。
邹叔走近俯身捻起几粒黏在鱼干上的粗盐在指尖搓了搓又凑近鼻端嗅了嗅最后竟也学虾仔的样子用舌尖极快地舔了一下。
“咸。
”邹叔吐出这个字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
他直起身目光如冷电般射向阿昌“但呢样嘢可不是盐。
” “是鱼。
”阿昌的声音同样平直像块硬邦邦的石头“金山那边海沟里捞上来的不值钱的烂鱼仔大把。
用金山产的粗盐腌透压紧漂洋过海运回来。
够咸拌饭、煮菜能活命。
” “还有” “官府查起来这是鱼获顶多交点厘金罪不至死。
货就在这里够唔够味?比你手下班兄弟从盐场里千辛万苦、提心吊胆搞出来的私盐点睇?” “我的鱼价钱平你的私盐最少三成货色仲要好。
” 邹叔的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精明如他瞬间看到了这“鱼盐”背后巨大的缝隙。
一条几乎可以堂而皇之行走在律法边缘的走私通道。
成本低廉比起私下制盐算得上是货源稳定风险骤降。
这简直是老天爷赏的聚宝盆! “金山客”邹叔的称呼变了带着一丝探究“你凭乜嘢要我信你?你呢条路太野野到令人心慌。
” 阿昌沉默了片刻 “我呢条命是捡回来的。
” “十几年前跟着天王打过江山在翼王帐下当过哨官。
天京破了兄弟们死的死散的散。
我一路逃到海边跟着天地会的老香主才搭上洋船去了金山。
” “太平军?天地会?” 邹叔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锋利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这两个词是清廷刻骨铭心的禁忌。
虾仔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腰后。
阿昌迎着邹叔的目光毫无惧色甚至带着一丝惨然:“都系过去的事啦。
金山那边一样系搏命换饭食。
我今次返来” 他声音里第一次有了不易察觉的波澜“是受人之托。
漂洋过海、死在异乡的二十几个兄弟有的烂在古巴的甘蔗园有的倒在了金山…我应承过他们活着回来就要将他们的血汗钱亲手交到他们老豆老母、老婆仔女手上。
” 一片死寂。
邹叔敲击椅背的手指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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