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哥梦第887章 第888梦青丝
她坐在沙发的暗影里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地幽幽地吐出了这一番话。
声音是疲乏的仿佛一条用得太久被洗得泛了白、失了弹性的松紧带软软地搭在那里再也绷不起来了。
厨房里那盏为了省电而换的小瓦数灯昏黄的光晕漫过来恰恰只照亮了她半边身子和垂在膝上那双筋络微突的手。
那双手我是再熟悉不过的;儿子的奶瓶女儿的尿布一家人的衣衫数不清的碗碟都由这双手一一抚过摩挲了千百遍。
灯光在她花白的发丝上染出一圈朦胧的、惨淡的光边。
我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应答。
屋子里霎时静下来只听得见墙上老挂钟那“滴答、滴答”的步调不紧不慢的一步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坎上。
这声音平日里是不大留意的此刻听来却分外惊心仿佛一个冷酷的旁证在为我们流逝的年华作着无情的记录。
我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从她那双操劳的手上缓缓移到她的脸上。
时光是怎样爬过她的皮肤我原是清楚的却又仿佛在这一刻才骤然看清。
她的脸颊早已失了年轻时那丰润的、苹果似的光泽与弧度松松地搭下一些影子像一枚被风干了的、皱缩的果子。
眼角的纹路是密密匝匝的网藏着无数个为孩子发烧而彻夜不眠的夜藏着菜市场里为几毛钱的斤斤计较也藏着那些我或许曾带给她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委屈。
她的眼皮有些沉重地垂着目光却并不落在实处只是空空地望着地板上那一片模糊的光斑像是望着一去不回的青春。
我的心里无端地便是一阵抽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了一把又酸又痛。
我想起她嫁给我的时候。
那也不过是十多年前的事怎么回想起来竟渺茫得像前世的旧梦一般了。
那时的她是何等模样呢?记忆的尘埃被轻轻吹开露出一张光洁的、明艳的脸来。
也是这样的夏日她穿着一件水红色的的确良衬衫两条乌油油的长辫子一甩一甩的辫梢系着白色的蝴蝶结像两只真的蝴蝶随着她的脚步活泼地飞动。
她爱笑一笑起来眼睛便弯成很好看的月牙里头亮晶晶的盛着全世界的阳光。
我们那时住的是一间小小的宿舍窗外有一棵很大的树夏天开满一树米粒大的白花风一过香气便像潮水似的涌进来。
她常常坐在窗下缝纫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脸上跳跃着明明灭灭的光点像一群金色的、安静的蜜蜂。
可那样的日子竟短得像一个呵欠。
儿子来了女儿也来了生活的重心便毫无保留地全然倾覆到那两个小小的、嗷嗷待哺的生命上。
我们好像两匹被套上了轭的牛还来不及看清前路便只能低着头顺着生活的垄沟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了。
那些深夜里的啼哭那些伏案工作的疲惫那些柴米油盐的琐碎像无数细小的沙粒日复一日地磨去了我们眼里的光也磨糙了我们的掌心。
我们不再有工夫看槐花闻花香;那扇窗后来也被不断加盖的楼房挡住了视线只剩下灰扑扑的一片天。
而她的青丝便是在这日复一日的磨洗中一根一根悄然换了颜色。
起初是几根藏在浓密的黑发里像是不听话的秋霜偷偷点染了上去。
她还会耐心地让我帮她拔去。
后来那霜色便蔓延开来成了势不可挡的潮流再也拔不尽了。
再后来她索性也就不管了任它白去。
这白发是为我们这个家为那两个孩子一寸一寸熬成的啊。
我的思绪被她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打断了。
她微微动了动身子将目光从地板上抬起来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从那无边的黑暗里寻出下一个十年的踪迹来。
“之后下一个十多年二十多年三十多年……” 她的话语像一缕游丝在寂静的空气中飘摇却在我心里激起了惊涛骇浪。
下一个十多年我们大约真是在带儿子的孩子了。
那时我的臂弯或许已抱不动那沉甸甸的小生命我的老腰怕是经不起长久的弯曲了。
而她我的妻定然是戴着老花镜就着窗前更昏浊的光一针一线颤巍巍地为孙儿缝制小衣小褂。
她的白发定是比现在更多更密像顶着一头蓬松的雪。
再下一个二十多年呢? 女儿的孩子也该来了。
那时我们该是怎样的龙钟老态了? 她的背会不会已经佝偻像一张被岁月拉满了又松下去的弓? 她的步履会不会变得蹒跚需要倚着一根拐杖才能在那熟悉的客厅里缓慢地移动? 她的脸上定是布满了核桃壳一般深的皱纹笑起来再也寻不见当年那月牙儿的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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